生前身后事,千秋万世名。
难道她要斥裴元礼对穆华英包庇纵容,治家不严,治军无方吗?可显而易见地,裴元礼本就不是什么好人,也从未拿当个好人当作生平志向。以此来教训一个行将入土之人,也未免失于苛刻。而以裴元礼公侯之尊,亦只会觉得好笑。
在他眼中,她不过是一侥幸从他妻子手下逸脱的亡魂。如今一朝得势,侥幸列入顾逸门墙,故能来见证他这出自五代军门、世代公卿的高官之死,实乃破天荒地的幸运。
裴元礼忽而道:“据说典乐得以采选入宫中乐府,凭的是一阙羌笛吹奏的边关之曲《长安风》。不知裴某此刻,能否有幸一闻。”
阿秋闻声诧异,她入乐府时尚属默默无名之辈,一个小人物入选时的事迹,又怎地会传入大司马大元帅裴元礼的耳中?
但她随即释然:必定是她成为顾逸传人之后,乐府里将她的轶事一传十十传百,加之她与裴夫人、裴萸都有过照面。虽则说不上交情,但天底下谁会无视顾逸的弟子?这些事,恐怕正是裴萸或裴夫人自乐府听闻,辗转传至他耳中的。
她略一踌躇,终于道:“得为裴公壮行色,是阿秋荣幸。但妾不知今夜之来,并未将羌笛带在身上。”
脚步声自远及近传来,李重毓浑厚豪迈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道:
“无妨,李某随身有一支胡笳,典乐可否凑合一用?”
月色苍茫,便如亘古神临大地。宫城远近烟水夜色迷惘,在若隐若现、悠长浑厚的胡笳声中,似化入了古往今来,无数边人薄暮乡关、静夜长思的惆怅。
裴元礼持槊伫立于三人包围的中心,却是面朝着北方长江的方向,一动不动,似在沉湎,又似在悬想。
他轻声道:“不知各位可知,我裴家五世之前,亦是汉末戍边名将。阴山下,西行千里,亦有我裴家先祖的无名坟冢,此刻怕已垄草青青。”
裴家亦乃北方望族,是最先随大桓司马氏南徙江东的门阀之一。这个家族曾伴随着司马家胼手砥足,逐地平定南方,一块一块砖石砌就南方抵御胡族的军事城墙,建立起南朝未来的基业。
上官家虽素与裴家不睦,但因相似的出身,上官玗琪反而是此刻最明白裴元礼心情的人。
她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对于每一代世家子弟而言,压在肩上的不仅是祖先的荣光,也是为国殒身不惜的使命。
以裴元礼所建立的功业,达到的地位而言,他已算是世家中的佼佼者。大衍这十年的平靖,离不开他当年在各地皆反、叛军攻打京城时牢牢勒住十万建章师不动,未掺和到桓末诸王、刺史争权的乱局中去,而后更是一心一意支持谢朗,从未生他意。
对他这般人物来说,不动,便是积德行善,天下共感大德了。
裴元礼的确不是好人,但他亦绝非丧心病狂的野心家,玩弄权柄的奸佞小人。
在波涛诡谲的政治风云中,不害人,便可算得好人了。
李重毓双目霍然亮起电光,毫不客气地道:“令祖若知裴公为一己之权欲,不顾万千臣民性命,背刺友军于战场,恐怕九泉之下,亦不愿见您这样的子孙。”
裴元礼闻言,苦笑道:“关内侯若要将明远公之死尽归咎于本人,裴某当然也不能狡辩。”
李重毓闻言,手中裂空刀已铮然而鸣,刀刃之锋照亮了他脸容,神情分毫不动,木然地道:“裴公难道想说,全怪先父自己偏来江东找死吗?”
裴元礼再不说话,只沉默不言。
阿秋那夜听得他与穆华英对谈,已知李明远身陷绝战之地而不救援,并非他一人的主意。但是到得此刻,裴元礼既已决定以命相酬,当然便不会再扯到其他人身上去,以致多生事端。
这大概便是,裴元礼与谢朗之间,最后的默契。
一身还一命,从此朔方军与大衍,冤仇两讫。
她口唇气息吐出,将胡笳那来自北地胡沙的苍凉之音,远扬送出。
没有人料到的是,一直缄默的上官玗琪忽然开口道:“关内侯或许不知,当时的军事总决策者并非裴公。而不救的决定亦非他个人作出。”
李重毓闻言,嘴角逸出一道嘲弄的笑意,道:“那又是谁呢?难道是贵叔公,人称‘青衫一剑、隐世高风’的前中书令,君子剑上官谨吗?”
上官玗琪被他如此嘲弄,却并不动气,仍然是平心静气地道:“十三叔公其时虽为渡江一战的总指挥,却为末帝司马炎所掣肘。其派出的监军琅琊王更是屡进谗言,指我叔公私底下与明远公有约,战后,上官家加九锡,明远公封王。”
加九锡历来是权臣纂逆的先兆。上官谨以文臣之首,当时却主掌南朝军事大权,又先后与李明远、樊缨结盟,有北击胡师之功绩,加之他身后的百年上官门阀,即便他无此打算,但他却真有这个实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