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秋才知他竟然是故意逗自己说出真心话,不由得为之气结,冷哼一声道:“那你一会若被砍成肉酱,可别怪我连句完整的话都不能替你带给‘天权世家’。”
她一说完,便毫不犹豫地向院墙之上纵去。
烈长空登时被她勾起满怀心事,却也来不及思索,身形立刻随她而起。
两人伏于后宅最巍峨的主屋房梁,无声无息将一块瓦片移开,向内窥视。
此刻星斗满天,却无月光,是借夜色隐蔽身形的极好时机。
两人潜入东光侯府后,先是周遭踏看形势一圈,一是试探府内防备实力,二是拟定刺杀成功之后的逃跑路线,三则是等待最佳刺杀时机。
他们抵达之时,正是黄昏晚膳之后。府内仆婢在两重门内来回奔走不绝,都正忙于撤膳食器皿,预备主人洗漱,更有管家、家将首领来按时汇报当天事务。
东光侯府邸花园内树木蕃盛,修剪得体,又有大片整洁如新的白色碎石铺的地面,在浓黑夜色中亦反射出微弱光芒,一旁立有兵器架,上面刀枪皆备,想是裴家人素常练功之地。
阿秋心中想的却是,同样位高权重,顾逸的起居却比裴元礼简朴多了,偌大金陵台多数时候只有他们师徒。固然二人性情不同,但出身背景也很决定生活作风。
顾逸的生活刻苦简朴,更像是武林中人,而裴元礼虽然出身军门,却也隐然一派世族豪门之风。五世军门,豪强士族,这是裴元礼能稳稳控制南朝中央军建章师的原因,却也是他很多政见做法与顾逸相左的原因。
直到夜阑更深,最后几名婢女退出高梁华屋的主卧,外间留下两名值夜,其余自去掩门休息,这高门大府的一天才终告结束。
这却是阿秋第一次认识裴元礼。
裴元礼年逾半百,形相威严,一头花白头发中银丝分明,五官与裴萸颇有几分相似之处,只是裴萸年少,更多英气,而在裴元礼则是不怒自威的深沉老辣。
仆婢铺好床榻,炷了香方才退出去的。此刻室内一派安然闲适的居家景象,角几上香炉中仍散着余烟袅袅,窗前烛火仍余半支长明。
只是此时此刻,朝堂上威重一时的裴元礼,亦于自家卧室的烛火下现出了数分心力交瘁的憔悴之象。
他手中握着卷宗,目光却是半天未曾挪动一分。
裴夫人穆华英却仍未卸钗环,仍然是一副雍容高华的姿态,坐于离他数步之遥的高椅上,安静地喝茶,似乎在等待着裴元礼发话。
阿秋到此地之前,也曾想过裴元礼夫妇的相处之道。她虽然不曾见过裴元礼,但道听途说也知他绝不是好相处的人。裴夫人穆华英曾掌廷尉诏狱,号为“素手阎罗”,阿秋在地牢时差些儿死在她的毒酒之下,对其心狠手辣更是印象深刻。
只观形貌,便知裴元礼至少大过穆华英十五岁以上。这般两个同样傲慢心狠的人,竟然能为夫妇相守,阿秋颇有不可思议之感。
她当然无窥探人家闺房之意,说来这亦是裴萸的父母。她只是在等待最佳时机而已。
这便可见出烈长空主动跟来的用处了。她出手时,穆华英势必不可能袖手旁观,有烈长空在,可以替她挡下穆华英,一击而中的胜算大大增加。
裴元礼一直出神,而穆华英并不催促他,安然坐着,似比裴元礼更为镇定,更有耐心。
裴元礼终究放下手上卷宗,自案下拿出几本账簿,哑声道:“这是今日庄上整理好交来的,东光侯府城西、东上千亩良田的地契,以及历年收支的账目。”
穆华英却并不接,任由那账簿尴尬地停在空中。
片刻后,她只生硬地道:“还有呢?”
裴元礼神情缓和下来,以商量的口气道:“府中上千人口的身契和银钱进出,原本一直都是殊儿掌管,他忠诚厚道,我瞧着是可用之才。但若你心中有更信任的人选,也可以换下他来。”
穆华英别过头去,金雀下珍珠流苏轻晃,却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她再道:“还有吗?”
阿秋听着,却像是裴元礼今日要将所有家当,东光侯府的底子都交到穆华英手上。而穆华英身为曾经的女中豪杰飞凤卫者,大衍最高司法长官,却竟似贪得无厌一般,一直逼问他还有没有,像是不掏空他家底誓不罢休。
她疑问地抬起头来,却与烈长空的眼光撞个正着,烈长空亦是苦笑着摆摆手,表明他对屋中情况亦一无所知。
本来是来刺杀的,不会正撞上裴元礼和穆华英要和离分家产吧?
裴元礼犹豫半晌,最终声音嘶哑道:“建章师的几位副将、参军,你和萸儿还是要多走动。萸儿……我若还有时间,必定亲自将她扶上中央军第一人的位置。只是如今,也就只有神獒营是她的根本了。其余的,只能等待时机和军功。”
阿秋愈听愈不对。联想起她和烈长空踏入此地之先,烈长空开玩笑让她留遗言,此刻裴元礼的话里话外,却分明像是在留遗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