向换药的护士道谢后,季修白从妈妈的病房中走出来,一直强撑着的笑容立刻消失了——何晚英的病情又加重了,按照医生的意思,恐怕撑不过这个月了。
魂不守舍地离开医院,季修白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两颗西红柿回家。
西红柿是何晚英让他买的。
何晚英现在整个身体都胀了起来,皮肤蜡黄,眼睑像覆了一层厚厚的茧子,只有那双眼睛还明亮的过分。她看到季修白,说他嘴唇上起小泡泡是缺乏了维生素,让他做个西红柿炒鸡蛋补一下。
他按照母亲的要求买来了西红柿,但是根本就不怎么会做饭。将西红柿洗干净切成块,鸡蛋也打了两个,锅热得有些久,油放太多,西红柿下锅的时候滋啦一声,锅边溅起热油,他躲闪不及,胳膊上立刻被烫红了一个点。
勉勉强强做出了一盘红黄色的混合物,季修白按部就班地坐到餐桌边,拿起了筷子,但根本吃不下去任何东西。
他坐在桌边,房间里太安静,钟表滴答响的声音也大得令人心慌了起来——妈妈死了的话,他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……没办法不去想这个令人恐惧的事情。
他不想一个人。
今天在季修白母亲病房里的时候,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唤起季修白的食欲,季修白妈妈谈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:“一天天的什么事情也没有,就知道一个吃,吃了午饭就开始喊饿,吵吵着晚上要吃什么。”
他们家没钱,可在吃上也真的没亏待过季修白,顿顿都有肉,好几十买回来的羊腿不过日子地就那么让季修白啃。
季修白的母亲抬起浮肿的胳膊摸摸季修白的脸蛋:“要不我儿子长得又高又白呢,都是我养的好。”
小时候的美好时光终究一去不复返了,父亲车祸去世了,母亲的生命也终于在长年累月的病痛折磨中走到了尽头,现在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,寂寥地坐在空荡破旧的小房子里。
一直到饭菜都凉了,季修白才如梦初醒,仿佛为了证明给谁看似的大口吃了一筷子——但终究还是吃不下,剩下的便被他放到了冰箱里。
坐在屋子里发呆发到下午六电,天色还没全黑,季修白拿着手机出了门——今天是每三天一次的,他“维持美强惨人设”的日子。
自贺易凡跳海已经过了一年多了,小罗遵守了当时对贺易凡的承诺,照顾着季修白。
季修白生活上没有任何需要烦忧的地方,刻意刁难自己的小角色大部分也会被小罗挡在季修白的视野之外。
不过那个维持人设的系统并不是小罗可以凭借自己的意愿解除的,然而小罗对钻系统的漏洞很有讲究,不需要季修白再刻意地寻找虐待了,只要每三天见小罗一次,小罗就能帮助季修白判定维持人设成功。
可以说小罗一切都很好,除了他害死了贺易凡。
在会面的咖啡厅里,季修白面无表情地坐在小罗对面,听到小罗故作活泼的声音:“好了,已经成功了。”
系统判定成功后,小罗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结束话题,他伸出手,轻轻拉住季修白的手腕:“季师兄……我托朋友找了一款特效药,还在临床实验的一期,我会让他们评估一下,说不定对你妈妈有用,阿姨的病就能治好了。”
“嗯,”,季修白抽回手腕,犹豫了片刻后还是轻声道:“谢谢。”
“哎呀,不用谢了,”,小罗赶紧摆手,“对了,你下个月好像有一场全国性的比赛吧,超级让人期待呢,据说一个市级的领导非常重视,可以预见一定会非常成功,我一定要去现场看……”
因为长时间没有等到回应,小罗的声音低了下去:“或者季师兄你不想让我去?”
季修白终于抬起眼,从进咖啡厅开始第一次看向小罗,然后有一瞬间的吃惊——因为小罗太瘦了。
虽说之前小罗就是个纤细身形、一直脱不掉少年气的年轻人,但现在的他已经瘦到了可怕的地步。
脸颊陷下去,锁骨突起,下巴边有一片瘀青,被粉底掩盖了一点,但还是能看出来。
而对面的小罗,可能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不好看的,迎上季修白的视线,他竟然瑟缩着躲闪了一下。
季修白的呼吸顿了一拍。
虽然情不自禁地心疼着这样的小白,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很平静:“你不去的话,或许更好。”
听到季修白的这句话,小罗也有些不知所措,低下头去小声“哦”了一声。
咖啡厅外的天色渐暗,有人抱着孩子从橱窗前路过,有人和爱人并肩走过,还有人匆匆赶着末班地铁。
看到季修白向外看的目光,小罗知趣地提出告别:“那么季师兄,三天后再见。”
季修白点点头,忽然想起了上周偶遇林渡的事情,于是在起身之时,季修白忍不住又拉住小罗。
手腕一被触碰,小罗像触电了般弹跳了一下。
季修白慌忙松手,发现小罗的手腕上有一圈环状的伤口,红紫相间,有几处磨出了流着水的嫩肉。小罗在这个季节选择穿长袖恐怕就是为了遮盖这处伤口吧,季修白想。
把袖口往下拽了拽,小罗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笑着看向季修白:“怎么了季师兄?”
压下心头想要关心一下小罗的念头,季修白开口:“虽然这么问可能让你觉得有点奇怪,但是你有听过贺总的事情吗……比如……他其实还活着。”
小罗回视着季修白,苦涩地笑了:他何止知道,从上个月开始,罗家的产业就像被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。没有警告,没有明面上的敌意,甚至没有一纸正式的法律纠纷——一切都悄无声息,却又滴水不漏。
最先出问题的是上游的原材料。罗家主打医疗器械,尤其是微创手术设备,极其依赖几种特种金属和精密传动元件,这类材料本就不易获取。原先那家稳定合作了六年的合金厂突然宣布进行股权调整,新控股方要求“重新审视现有的供货结构”,之后不到一周,供货合同被全面终止,连一封道歉函都没给。
无奈,罗家紧急寻找替代厂商,却发现整个行业链都像是被什么资本圈了地盘,价格疯涨,调货条件苛刻,就像有人提前布好一张局,等他们跳进去。
再接着是资金链。几个已经签约的投资方莫名撤资,其中一个甚至不惜赔违约金,态度坚决,原因只有一句:“上面有新战略部署,我们必须调整方向。”新立的子公司无人问津,原本在孵化期的高端研发项目,也因为材料断供和资金抽空而被迫中止了。
小罗一度以为是市场环境出了问题,直到他注意到,所有入局的新资本背后,或多或少都能牵出同一个名字:贺家。
或者更准确地说,是现在那个操控贺家资源的年轻人。
沉默了半晌,小罗告诉了季修白一个地址:“云泉岭16号。”
季修白微微一怔,正要追问,小罗已经走了出去:“后天下午去看看吧。如果贺易凡还活着,他一定会去那里的。”
季修白站在原地,脑子里一时空白。
心跳陡然加速得厉害,快到他几乎能感觉到从胸口传导至指尖的微麻。他不是没想过贺易凡还活着,但真正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近乎确认的话时,那些小心翼翼埋藏的希望像是突然被揭开了一角,灼得他不敢呼吸。
他打开手机,输入了小罗给出的地址。
地图很快弹出定位。他盯着那红点看了一会儿,画面显示的建筑信息让他愣住了。
云泉岭——位于城郊的一片低缓丘陵,几年前规划时曾被包装为“文化纪念园区”,但他点进去详细信息后才发现,那片区域其实是——市属公共纪念林,园区内设有集中安葬区与低价墓区。